前言

去年初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思考总是一件好事吗?》,讲的是思考给人带来的并不都是助力。这一年多来忙忙碌碌,加之社会形势风云变幻,在这个话题上我自以为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与诸位分享。

常有人说,不要情绪化地看问题,这是没错的。
但如果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情绪化,要始终保持客观理性,这话或许有待商榷。
理性客观固然很好,但它不是全部,也不适合单出。

什么是理性?
理解概率世界的真相,能用新的信息修正自己对概率的判断,做到既开放包容,又批判继承,在外部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做大概率能使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理性提供了对世界的感知力,帮助我们触摸世界深层的真相,越是理性充分的人,越能看到许多事物表象背后的真实和潜在的概率支流,对事物的不确定性保有敬畏之心。
可是看到真实未必能带来价值,看到和做到是两回事。在提供执行力方面,过于纯粹的理性反而可能是障碍,理性能做的是探明道路,启动人的燃料来自情绪。
情绪是重要的。
我说的情绪不是那种本能的反应,人本质上都是欲望和激素的提线木偶,有了收获就欣喜,遇到困难就沮丧,被欺负就愤怒,受威胁就恐惧,这些属于兽性在人身上的映射,不是我要说的情绪。
我要说的,是在有充分理性的情况下,让人做出超越利益的举动的情绪。它可能来自道德和情感,也可能来自高层次的精神追求。
一如战国策中《唐雎不辱使命》一文,故事虽然是虚假的,但情感是真实的。

……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
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恐惧是本能,屈服是理性,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是昏招,士之一怒,才是情绪。

1.驱动自己

聪明人总有个问题,他们给自己找的理由太多了。
聪明人之所以聪明,是因为他们能比常人看得更深更远,更能趋利避害。不过这世上所有便宜好用的东西都容易形成路径依赖,当遇到真正复杂、困难而充满不确定性的任务时,聪明人光靠理性无法得出准确的概率判断,就会产生畏惧。
毕竟理性要求做大概率有利的事,可大部分人在做关键决策的时候并不会有足够的可资参考的信息。相比未知的恐怖和可能的失败,维持当下的状态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我们经常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为他们总是东想西想,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最后吓倒了自己。
哪怕是迈出了第一步,聪明人的特质也会导致额外的问题。
聪明人能看到一件事中最具有风险的地方,他们会本能地试图规避,把最具风险的地方留到最后,但这恰恰是最大的风险。
因为不确定性是客观存在的,一个产品核心客户群体的付费意愿、一条策略落地后对关键指标的影响,这些属于直接决定创造性工作价值的部分,根本没有绕开的可能。你越是掩耳盗铃去做那些无风险的事情,越有可能增加不必要的沉没成本。就像做一个专题分析,数据还没有洗清楚,分析思路也没理顺,这时PPT做得再精美,又有什么用?

洛夫克拉夫特说过,人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聪明人比常人更能感知恐惧,也就更难激发出踏破艰险的气概。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理性固然难以成功,但没有执行力必然不会成功,在历史和现实中我们依然能看到存在一些兼具超凡智慧和强悍执行力的人,他们是如何对抗恐惧的?
或者说,什么能对抗恐惧?
——勇气能对抗恐惧。
——勇气来自哪里?
——来自渴望。
曾有人总结了影响劳动产出的三个关键因素:劳动力数量、劳动力质量和劳动的积极性,其中最重要却最容易被忽视的是劳动的积极性。
一件事情如果你不想做,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如果想做,也可以找出一百种办法。决策者需要有对目标恒久如一的渴望,以及为可能的失败负责的勇气和能力。
这话似乎有些唯心,但确实是经验之谈,用相对符合理性的语言说,那就是聪明人总是喜欢强调客观因素的制约,可是他们其实并不能穷尽所有的客观因素,也无从得知一些潜在的有利客观条件,他们时常在脑子里做一些思想实验,框死了限制条件,觉得不行,就放弃了。
而当真正渴望完成一件事,并为此负责的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能动用的资源其实超出想象,许多原先的限制因素很可能存在替代或规避的方法。张维迎老师时常强调的企业家精神的重要性就在此处,这世上从来不乏收钱干活、见风使舵的聪明人,一个小小沛县就足以配齐汉朝开国所需的大半人才,缺的是能承担责任、以身开道的英雄人物。
理性在这种场景下是重要的,因为不知道何为恐惧的人不能懂得真正的勇敢。理性让人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和风险,无知无畏者如荆轲身边的秦舞阳,上到阶前就色变振恐,这不是勇气。
从另一个角度说,即使是不缺乏勇气的人,也需要有科学的经验和方法来提高成功的概率并避免浪费。如果一个人做事全凭无脑热血,哪怕最终做成了,那也不是大概率事件,决策过程也不足以为后人参考。
就像《数码宝贝》中刚拿到徽章的八神太一误以为自己是一堆数据,无需在意安全从而频频做出危险举动,而当他真正了解数码世界和现实的关系,直面生死而心怀恐惧时,却依然能为救同伴伸手触碰带电的铁栏,勇气徽章才终于闪耀,为孩子们推开了通向完全体层次的大门。

2.驱动别人

聪明人的第二个问题是他们的个人能力很强,很多时候能够独自解决困难,也就不会想着要借助他人的力量。
但个人力量终究有限,除非是在某些特殊的领域或是关键的时间节点,不然寻常个体想要做成一点事情,都不免需要集合众人的能力。
下面我要说的是博弈论中极其重要的一个模型,名为协同博弈,它在理解世界规则的作用上甚至还要超过我们耳熟能详的囚徒困境。

两名猎人去打猎,他们可以选择猎取鹿,也可以选择猎取野兔。
如果两人合作猎鹿,两人能各自分得5份肉,如果两人合作猎兔,两人能各自分得3份肉,如果一人猎鹿一人猎兔,两人都只能得到1份肉。

协同博弈和囚徒困境的区别在于,协同博弈存在一个稳定的、对各方都更好的均衡状态,各方在完全自利的情况下能稳定维持这一格局,而囚徒困境想要达成类似状态则必须引入外在的强力因素来修改各方的收益矩阵。
协同博弈清晰地描述了创新工作者面临的困难,在一个稳定系统中,只要是创新的工作,就必然会遭受阻碍。这是因为一个稳定运行的系统意味着是各方都做出自己利益最大化选择的均衡状态,一旦有一方想要打破这个稳定状态,利益受损的其他关联方就会本能地作出反应,试图回到原有的状态中。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你知道最终存在一个更好的、对各方都更有利的状态,你也很难熬过中间的艰难时期,等到各方完成转变形成新的均衡——一个更大的可能是,各方还没转变,你自己就被干掉了,毕竟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总比解决问题来得方便。

政治学中也有一个类似的论断,在使国家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不同政治变迁方式里,改革是比革命更难的路径。
因为革命需要的是破坏,是以暴力方式彻底摧毁旧有秩序,再于一片废墟上重建新的秩序,而改革则必须同时面对保守力量和革命力量,在尽可能减小破坏的情况下让变化以阻力最小的方式完成,后者显然更加考验政治智慧和平衡技巧。

如是,动则取死,不动等死,这看起来真是困难重重。
那么,如何破局?
有很多技术上的方法,比如从高层入手,取得权威的支持,比如借助外力施压打破已有均衡,比如使用客观上不可辩驳的事实论证创新的合理性,让各方在短时间内迅速达成共识,比如把创新划分成多个步骤,一次只解决一部分问题……
而我要说的是,情绪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推动着各方做出超越眼前利益的抉择,既是动力源也是润滑剂。
具体起作用的方式主要有两种。
一是作为创新的发起者,要有驱动自己率先踏出这一步的勇气。
哪怕已经运用了很多的技巧,完全不起波折的创新也是极少的,推动创新工作的人必须首先踏出自损利益的一步,才能调动其他相关方作出相应的改变。
比如公司里一个用于业务支持的新系统的上线,通过前期调研和数据分析可以确信只要业务方有效使用,就能提升业务效率。
但是业务方习惯了稳定的旧系统,哪怕做了大量的宣导和培训,依然有一部分不愿意使用新系统,并且能够论证使用的那部分的业务效率已经有显著提升,不用的人主要还是惯性使然。
这时怎么办?
一个最激烈也最有效的手段是釜底抽薪,公开宣布旧系统的最终时效,到期直接下线旧系统。
这必然会造成一定的反弹,业务方的逻辑通常很简单,旧系统很稳定,所以我倾向于使用稳定的版本。你要我用新系统可以,但我有问题你必须帮我解决。而新系统没有经受过时间的考验,存在问题是大概率事件,能否在这种场景下顶住压力,安抚好业务方,再沉下心来把问题一一踏平,便是创新工作能否成功的关键。
当然,大部分相似场景下并不需要这么激烈的方法来达成目的,我的意思是发起人可以尽量避免运用这类手段,但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缺少决断的勇气。
二是要能调动并利用他人的渴望,简单地说就是画饼。
这比单纯的勇气难得多,本质上属于一种凝聚共识的行为,这种能力是社会科学领域的终极能力,如国家、制度、宗教、政党,都是在共识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科学的推导、理性的论证在这个过程当然有作用,但它不是全部。人是情绪动物,天生喜欢稳定,恐惧变化,而模型毕竟不能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即使你论证得再清晰,也总会有空子可以钻,总有人不买你的帐。
说服别人不能纯靠理性,更重要的在于能感知并调动情绪,语言的技巧和连贯性、语气的镇定和感染力、自身的仪态和人设、前期的预判和准备、对关键影响力人物的判断和对他们心态的感知……这些都可能影响说服他人的成效,只有说服了所有具有关键影响力的人物,或者至少在表面达成一个浅层的共识,才有可能推动所有人一起向着更高水平的均衡前进。
这部分我没有多的经验,因为我自己也缺乏相应的能力,并且技巧能帮到的地方着实有限,起到决定作用的能力有可能更多来自天赋和性格,难以通过锻炼习得,也不太适合通过文字来描述。
可见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么令人无奈。

3.相向而行的两辆车

如果说猎鹿博弈是典型的合作场景,那我要说的下个博弈就没有那么友善了。它名为懦夫博弈,是协同博弈的一个变式,同样是博弈论中非常经典的案例。

两名车手相对驱车而行。如果两人拒绝转弯,任由两车相撞,最终两人都会死于车祸;但如果有一方转弯,而另一方没有,那么转弯的一方会被耻笑为懦夫,另一方胜出。

在懦夫博弈中获胜的方式也很简单,你只要率先把方向盘拔掉就行。因为这样相当于封死了对方通过不转弯获利的可能,对方只能在撞车和让路两个选项中抉择。
本质上这属于把一个静态博弈转化成序贯博弈并形成先行者优势,不过我这里不打算讨论技巧,我要说的是,博弈中一方的非理性倾向能够使他在博弈中占有优势。换句话说,情绪可以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为什么仗义每从屠狗辈?为什么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为什么按闹分配?为什么你说要把屋顶掀了,人们才同意开窗?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强者需要稳定,弱者需要变化。
聪明人的第三个问题就在这里,理性让人长了脑子,但如果没有情绪支撑,就容易断掉脊椎。所以优势地位的理性人最喜欢的就是那些劣势地位的理性人,他们最害怕的则是不可预测的疯子。
让我举几个例子,描述一下类似的场景。
江南的《龙族》中有这么一个说法,当一个人被多人围殴的时候,他最应该做的不是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痛感,而是揪住一个人往死里打,哪怕最终会让自己遍体鳞伤,也不能让对方完好无损地离开。这样多来几次,对方就不敢动手了,这叫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这是个人层面,往上也可以上升到家国情怀,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自战国时期的渑池之会。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对比战国时期其他国家的“以空间换时间”战略,蔺相如的手段可谓不理性之至,动不动就要同归于尽,但实际这才是克制理性人的办法。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表面上秦国得到了城池,自己得到了安全,皆大欢喜,可对方都已经尝到了甜头,难道还能对你就此放过?就这么抱薪救火,得过且过,到最后连选择的权利都不会再有。
蔺相如则不然,从一开始你就一点便宜也别想占,我既不给你城,也不给你脸。让你知道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一样得不到,有本事你就来打。以疯狂对强权,这是智勇兼备的破局之道。

近代史也是一样的,日军侵华的时候,日本在武器装备、兵员素质、战争准备充足度上都远远超过中国,从理性角度说,不抵抗未必会死人,抵抗一定会死许多人,还未必打得赢,看起来上策是应该赶紧缴械投降,为生民计,为和平计,恳求日本放一条生路,或是指望欧美的帮扶。
是这样吗?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从来没有不需要牺牲的权利,也没有不需要流血的尊严。
抗日战争,三千五百万军民的血,换来的是一次彻底的正义的胜利,换来的是空前的民族凝聚力、政治地位和政权合法性。而要是解除武装,任人鱼肉,日军有计划的种族灭绝行为,那可是有档可查的。

甚至,科幻小说也是如此,罗辑的背影威慑了两个世界六十二年,靠的难道是理性吗?
一个人或者国家可以讨厌流血,但不能畏惧流血。你如果一无所有只有理性,那就易于拿捏,追逐利益而放弃道德和情感的人,最终连利益都不会得到,此所谓丧义者必失其利。

4.一个有审美价值的人

一个只有理性的人,是没有什么审美价值的,如果放在一本小说里,他大概率不会是个受读者喜欢的角色。
让我们看看那些公认有审美价值的人物。林黛玉是理性人吗?乔峰是理性人吗?屈原是理性人吗?安迪·杜弗尼是理性人吗?
他们都不属于理性人,他们被人记住是因为他们身上要么体现出超越生命的精神追求,要么有着人类普世的情感价值,说白了,人的审美价值不在其理性,而在其情绪。哪怕是灭霸,如果他征服星球是为了权力欲或者物欲,那他也不过是个庸俗的反派。
或许有人会问,审美价值有什么用?
那我也能反问一句,你觉得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时常有人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什么样的灵魂算是有趣呢?会说几句冷笑话就有趣了?那这万里挑一的标准似乎有些廉价。
在我看来,所谓有趣的灵魂,得是一个不落俗套而具有强烈情绪价值的人,有品格,有追求,有棱角,有爱恨,而非浑噩一生,庸庸碌碌,三十岁死去,七十岁才埋。
理性让我们知道可以不相信什么,情绪让我们选择愿意相信什么,哪怕从功利角度看,做个有审美价值的人也有助于改善人际关系,更不用说给自己心态带来的价值了。

来源:https://mp.weixin.qq.com/s/gxxsVu6FcbuHbEo4PgPNAA

作者 铁血 汉子 2023年6月19日
2024/12/03/04:54:25pm 2023/6/19/8:2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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